比起先前的強烈反駁,林棉這次反而出奇地平靜,只說:“這樣貶低別人,很低級?!?/p>
林聿偏頭,眼角像是不耐地動了一下,沒接話。
這需要他貶低?他還不至于自尊低到,要和一個初中男生較勁。他的驕傲,根本不會放這種人在眼里。他收拾好卷子回房,沒再看林棉一眼。于是這場“叁堂會審”草草收場,最終也沒得出什么結果。
林毅之的直覺這樣的事情還是冷處理為上。有些感情越拆散越深刻。只好等等,挑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,再慢慢和女兒談談。
既然這件事已經(jīng)在家里呈現(xiàn)出半默認的狀態(tài),林棉就不再有太多的顧忌。她干脆直接爽約了慶祝林聿得獎的聚會。她表現(xiàn)出一種強烈的自我意識,像是執(zhí)意要把此刻與從前劃出界限。依賴這件事,她好像也開始相信,并不非誰不可。只是偶爾,看著送來的草莓蛋糕,甜膩的奶油裹著紅艷的果實——人們說草莓是愛情之果。
她還是會想:愛情是不是也是這樣,非得這么用力地展示,才算真的存在過。
其實,林棉還是很喜歡和莊捷成一起看書的。盡管他們的趣味截然不同。她偏愛tenderisthenight,法國海岸的風吹拂著優(yōu)雅與殘破;而莊捷成則鐘情于陀氏,他那本《卡拉馬佐夫兄弟》早已翻得起了毛邊。也正因如此不同,林棉才格外喜歡聽他講述自己對那些情節(jié)的理解,即便她并不總能聽懂。莊捷成說話時也愛推眼鏡,但和林聿完全不同,他的動作是慢悠悠的,是特意留給人看清那副溫和眼神的時間。他說話也慢,聲音一團一團地冒出來,像水里咕嘟咕嘟升起的泡泡。這樣也不錯,林棉在他身上看到完全不同的一種態(tài)度,更像是她理想中的溫情脈脈。
自從上次被林棉的爸爸撞見后,莊捷成對他們的關系始終有些不安,盡管這個時代早已不同于從前。
“爸爸沒有權限管我。爸爸沒有,哥哥也沒有。他們只是爸爸和哥哥?!绷置拊俅螐娬{。
“可是,林棉……”莊捷成沒想到她在這件事上竟這樣堅定。他一直以為林棉是那種小家碧玉的女孩,對愛情充滿幻想,傷心時會有弱柳扶風的氣質。安城的女孩大多被人認為如此,這種性格甚至成了書本里的固定描寫。更何況,她連陀氏的書都讀不進去。
“沒人會在家里待一輩子?!痹捯怀隹?,林棉才意識到這句是方晏說過的。
莊捷成不置可否,只是握住她的手。林棉以為那是默認。
林棉缺席的日子,林聿和林槿的活動變成了簡單的騎行。這樣的活動,非常有助于身心健康。而身心健康是最重要的。
從家騎到東湖,圍繞湖泊是十幾公里的綠道。天氣漸熱,騎行時背上的汗一層迭一層,先是細密的潮濕,后來干了又出。風穿過樹影時帶著熱浪。他們彼此間沒說話,只專注地蹬著車輪,一圈一圈。騎完東湖,便順勢轉個彎,沿著熟悉的路線往回走。路上照例去吃麥當勞,牛肉漢堡不加醬,可樂換牛奶。
那天換了條路線,他們沿著城區(qū)騎行,路過那所中學。操場邊的長廊下聚著不少男生女生,雖然是周末,但一些興趣社團照常活動。林槿停下車,想看看里面有沒有林棉的身影。林聿沒有跟過去。
等林槿回來,他搖搖頭。這個年紀的女孩有時候很像,分不清。
“她和竹節(jié)蟲是一起出年級黑板報認識的?!绷珠嚷唤?jīng)心地說,“宣傳部門的?!?/p>
林聿已經(jīng)重新出發(fā),路過校園圍墻,聽到合唱隊的歌聲。純凈空靈的女聲,卻輕易地沖破墻帷,擦著耳邊過去,不留痕跡,也沒打算叫住誰。一只蜻蜓飛過來,落在車頭。他沒在意,它卻靜靜地待著,像是陪他走這一小段。也許不是陪,只是正好一起路過而已??上狈δ欠N能感知喜悅的心情。這愛沒有親吻他的嘴,只是從他身邊經(jīng)過。風起時,蜻蜓飛走了。
傍晚回到家時,林棉也像是剛到家。她洗過澡,穿著一件寬松的藍色吊帶,劉海還帶著一簇半干的濕意。她坐咋窗戶那兒吃西瓜,脖頸和手臂裸露著,大片白的皮膚,在紅艷果肉的映襯下,像盛放它們的瓷器。她的鎖骨上沒有佩戴項鏈,光裸著,便顯出肌膚上一顆細小的黑痣,還有一處未退的蚊蟲叮咬,明明是冷的,在他眼里卻像一股熱騰騰的牛奶,正緩緩傾瀉下來。而他身上還帶著戶外的暑氣。林聿第一次意識到,那股殘留在身體上的燥熱余溫,是不合時宜的,是一種近乎冒犯的沖動——對她。
他還是坐了下來。小時候,他總是避免吃西瓜,因為果肉一旦被咬破,汁水就會順著手臂流下來,那是一種自帶甜味的液體,干涸后變得黏膩,怎么也擺脫不了。他從很小就明白,所謂成熟,就是克制欲望,那曾讓他覺得很酷。可現(xiàn)在,他忽然不再覺得那樣的自控有什么值得驕傲的了。那是成熟,也是一種欺騙,赤裸的欺騙。
于是他拿起一片。林棉抬眼看他一眼,又垂下去,沒有走開。他咬了一口,汁水立刻漫出來,像是早就等在果肉深處。那味道沒什么特別,只是甜。只是他也聽到了林棉咀嚼的聲音,果肉被唇齒咬斷會發(fā)出沙沙的響,那聲音在他耳朵里被放大幾倍,像貼在耳垂邊緣。
水痘是不會復發(fā)的,這是常識。所以她為什么會再得水痘?
她穿著那件灰色純棉襯衫,就是上次發(fā)水痘時穿的那一件。那時候她七歲,現(xiàn)在的她還能穿下。
“哥哥,我不舒服。”她蜷在床角,腿上那截灰布撐不住長大的輪廓,一圈腳踝細得像要碎。
他一愣,她怎么會在他床上?這是不對的,想起身,卻怎么也動彈不得。
“哪里不舒服?”他問,聲音發(fā)干,還是伸出手,去摸她的額頭。
她自己掀起衣服,露出平坦的小腹。皮膚上浮著幾顆淺紅色的丘疹,是剛冒出來的水痘。真是可憐。
同時他有點慍怒:“誰教你的?”
是誰教你這么做的,這樣袒露自己?他要親手把那人揪出來。
“哥哥別兇我。”她靠過來,聲音軟軟的,帶著試探與討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