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人一個輕吻擦過卞琳的頰邊,直抵她的耳珠,而后匆匆離開。
如同一塊橡皮擦,浮皮潦草地拭過紙張,余留的碎屑是那些言猶在耳的濃情蜜語——
“寶寶真是長大了”
“爸爸很高興、很驕傲”
“爸爸愛你……”
卞琳捧著臉,臉有點燙。她輕輕扇著風,像要把那些碎語從臉上揮開。
這算什么呢?
舐犢之愛嗎?
可惜她對他的,不是孺慕之情。
她看著男人消失的方向,頗覺哭笑不得。
她剛才對男人說的話,并不是說大話??墒牵膊⒎翘焐邆浜雎运四抗獾哪芰?,而是經(jīng)過了一番刻意的練習。
作為一個好勝心強、不拿第一就渾身不舒服的人,卞琳從小在學業(yè)和芭蕾上的進展都算得上順風順水。因此,當她練習芭蕾舞的揮鞭轉(zhuǎn)屢屢卡殼時,她能感覺到老師同學投在身上的各種意味不明的目光。
所謂揮鞭轉(zhuǎn),是指芭蕾舞者在單足支撐下,另一條腿像揮舞的鞭子一樣,在叁十秒的時間內(nèi)連續(xù)旋轉(zhuǎn)叁十二次。是芭蕾舞的炫技動作之一,也是衡量頂級芭蕾舞者實力的一個標桿性動作。
每當經(jīng)典芭蕾舞劇《天鵝湖》中,黑天鵝又快又穩(wěn)地完成這個動作,總能收獲觀眾的陣陣驚嘆和雷鳴般的掌聲。
卞琳自然不可能、也沒理由繞開這攔路虎。經(jīng)過一段時間的研究和私下的加倍練習,她終于能夠掌握揮鞭轉(zhuǎn)的技巧和要領(lǐng),并且自如地完成這個動作。
按理說,到此為止,這個小小的挫折就算告一段落了。
可是,當時那種難堪的感覺,以及每每回想起來,如細細密密的針扎在身上的熱燙感和羞恥感,總是提醒她,這件事并沒有完全過去。
成為頂尖職業(yè)舞者的目標,與對目光的恐懼是天然互斥的。
卞琳選了很笨的辦法——在眾人面前反復表演動作出錯。在這個過程中,一點點調(diào)整自己的心態(tài),不斷觀察老師同學們對她失誤的反應(yīng)。她發(fā)現(xiàn)其她人并沒有那么在意她的表現(xiàn),即使在意,鼓勵理解的至少比批評嘲笑的要多一些。
而且,她也不忘留心觀察別的同學出錯的場景,大家基本都是很友善的,最主要的是她自己心中不會有多余的、延伸的想法。
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,她終于可以對外在的目光脫敏。整個過程,她出于一種自發(fā)的戰(zhàn)勝自我的本能,開展了這項心理實驗。
成效是顯著的,她收獲了自由,前所未有的自由,走在路上能飛起來的自由。
再之后,是長達六年的病號生涯,她成為頂尖芭蕾舞者的理想宣告破滅。她體會到,身體失去自由的時候,要想保持精神上的充分自由是極其艱難的。她能做的,只是配合治療,保持樂觀,不讓灰黯的心情將她完全吞噬。
而當她的身體在半年多前恢復健康,她心靈上的自由也隨之躍上一個新的臺階,進入到一個更加深刻遼闊的疆域。
窗外,隱約傳來直升機升空的轟鳴聲。
卞琳站在落地玻璃窗前,并未看見直升機的影子,大概是方向不對。
視野中,是前庭的噴泉、草地和遮天蔽日的樹林,以及樹林之后更遠一些的鱗次櫛比的摩天大廈。這些摩天大廈像雨后山林的竹筍,只冒出些些筍尖。
在這些茂密勃發(fā)的尖尖里,有一間是她的家庭醫(yī)生蔣普生的診所。
當此之時,蔣醫(yī)生的診所恰巧也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。